林晓杰
堂屋里支起两张餐桌,一场席正在准备着。
屋门口、厨房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那系着围裙正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的,便是这家里的女主人——打眼一看就知道她是个勤快麻利的人。厨房门窄,她出来的当口正赶上另一个人要往里进,两个人在门口让来让去的,却每回都同时往一边儿靠,一来二去的,女主人倒先乐了。光线大好,屋里的气氛温和但不热闹。如果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你几乎以为这是一次喜宴呢。直到,一张镶着黑框的照片被带进这间屋子。来人捧着照片问女主人,摆哪里?女主人眼皮迅速抬起来又弹闪开,摆起手快速在空气里抖动了一下,没回答,好像这是此刻最不重要最不值得浪费时间思量的一件事似的,扭身儿又进了厨房,招呼着大家快落座。那照片里被凝固住再也不能动的,是她的儿子,刚刚成年的,本来全须全尾的,好儿子。
如果你不是第一次看这部剧集《漫长的季节》,到这里,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位家里的女主人、故事里的主人公王响的老婆罗美素、王阳的妈妈,此刻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张罗完这顿饭,送走亲友,她也要跟随儿子去了。所以在后来吃饭的席间,一片黑压压的悲痛里,她还能在吃下一口菜之后噗嗤乐出来,乐自己手里没个准头,盐搁多了。旁人不解她的情绪,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悲伤的气力,她连活下去的念头都已经扔下了,一心只想着收拾妥当眼前这一切,去陪儿子。“很多人都说罗美素是因为承受不了当初自己把孩子放走(害他溺水离去),所以她很多内疚,这固然是一个原因,她的心已经死了,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母亲会那么果断(做出自杀的选择),会不会是因为她相信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阳儿已经在那个世界了,我要运气好可能还能找到他,还能去陪伴他,这更有可能是罗美素的一个信念。”
因着对《漫长的季节》剧中罗美素与儿子王阳之间这份母子感情的深谙,当扮演者林晓杰就在视频连线的另一头,隔着一道薄薄的屏幕复述着自己对这场戏的理解时,言语中不经意流淌出的那一声“阳儿”,猝然就击得我鼻头一酸。我在这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那一边的林晓杰已经在用纸巾擦拭眼角漫出的泪了。在《漫长的季节》中饰演罗美素儿子王阳的演员刘奕铁记得很清楚,他进组后第一天开工,就在楼下的车里第一次见到了林晓杰。“儿子,阳儿,快上来!”后者只用一句话一声招呼,就把初逢的陌生感一顿扫没了。一直到现在,他们都以“妈”和“阳儿”相称。
林晓杰
不仅剧中人,就连天南海北素不相识的观众,也开始愿意在社交网络上直接喊林晓杰“妈妈”“老姨”。她都收下了。“很多人说我让他们想起自己的妈妈,看完这部剧都愿意回头去想自己的妈妈,会反省是不是没有理解妈妈的爱,如果有一天也遇到剧中这样的情况妈妈会怎么办……这种创作给很多人生活的震撼和帮助这么大,作为创作者,我感到又满足又感动。”林晓杰至今不知道《漫长的季节》的选角团队和导演怎么就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罗美素的影子。进组之后她也整日感到“紧张”“不放松”,有老友得知她回国了就在昆明,热情相邀聚会也被她婉拒了。“我不是不想和他们联系见面,但我是想等戏全部拍完,我自己对这个人物把握住,心里踏实了以后再出去,不然我会觉得内疚,如果因为自己分了心在创作中没有把该做好的做好,留下了遗憾,我会非常难受。”在刘奕铁的记忆里,林晓杰在剧组的每一天都是“沉浸式”的。两人几乎每天都乘同一辆车来往驻地和拍摄现场,工作间隙也在同一间休息室。无论戏里戏外,这位“妈妈”从未给过他“抽离感”——“比如收工之后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林晓杰,没有。”就算是在导演喊了“卡”之后,他们的聊天也都是“带着母子的感觉”,“没有那种身份的切换和脱离感”。
刘奕铁喜欢且需要这种方式。“在这段时间内我就是这个人,这样才能给自己和对手真实的刺激,让彼此都更能相信。”每天从现场回酒店的路上,林晓杰会持续在剧情状态里和刘奕铁聊天交流,复盘这一天的戏,一起讨论怎么样才能更好。《漫长的季节》拍摄现场,每一场戏一般都会有四到五次“再来一遍”的机会。刘奕铁说无论是走戏、试戏,还是实拍,林晓杰都会在每一遍表演中不断“加加减减”。“她从来不会一带而过,哪怕只有一句话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按照真正拍摄的状态一遍一遍走的。”最终在成片中林晓杰被广为赞颂的那些无限接近生活真实的表演状态,实则就是在这样字斟句酌的反复捶打中成型的。“她是把所有调度、台词和表演都烂熟于胸之后,再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到最后很流畅很熟悉了,就让看的人觉得特别真实了。”这是林晓杰在时隔二十余年之后,再一次由遥远的异乡回到故土,捡起曾经的表演职业,如同在傍晚落潮的沙滩上弯腰拾起一枚贝壳也似。
林晓杰
恩师魏淑娴老师曾给予林晓杰的教诲种种,林晓杰从1980年考入上海戏剧学院习得后,无论是毕业后拍电影,还是后来远走澳大利亚,直至闯荡好莱坞再到当下归来,她一直握在手心里不敢忘。“实际上我现在在表演中运用的所有工作方法,都是从学校学来的。”林晓杰当年就读的“80届表演班”,魏淑娴老师是班主任。“她白天除了给我们上课,早上6点钟的晨功和晚上我们排小品片段,她都会来,简直就‘长’在学校里。有一次我病了没吃上食堂的饭,她还把我们领到她家里给我做饭,除了是老师,更是我们人生各方各面的启蒙。”
林晓杰自评“表演理论不好”,就懂得记住老师教的东西。“80班”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验派”的表演教学之外,还“实验着教我们找到外部的表现方法,比如练习各种不同方式的哭和笑”。林晓杰直接用那场王阳走了之后家里办席,罗美素在饭桌上一片压抑沉默中忽然笑出来的戏举例,“这个笑合乎情理,但这个笑也是要有技巧的,没有技巧你想笑是笑不出来的,我想我可能就是在这里把当初在学校学到的东西用上了。”魏淑娴老师眼下已经年届九旬,还在表演教学的一线诲人不倦。林晓杰前阵子在美国拍摄最新剧集时,曾一度遇到表演瓶颈:“忽然就很迷茫,怎么再去提高自己的能力?怎么把人物塑造得更高一层?”身处迷失中时,她在一片雾中找到的标的物,还是恩师。“我时不时就去翻魏老师的抖音——对,你看她多棒,这么大岁数了还在用最先进的东西教学。她会在短视频里教年轻人,你先不要问现在的感受是什么,我先问你:你今天从哪里来?你的任务线是什么?你和这个人的关系是什么?”这些最基本的问题,便是表演最离不开的根系和种子,林晓杰是靠抓牢它们,越过了那些迷惘的。“我的体会是,老师教的东西没有全部还回去,还留了一些用上了,能够得到大家的肯定,那就是对我们老师教学的肯定。”
林晓杰
林晓杰当年入学上海戏剧学院,还曾有过一番波折。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原单位哈尔滨评剧院不愿意放她,两厢拖拉了好一阵子,上戏破格表示坚持要留着名额等她,因此她比其他人足足晚了两个半月才到学校报到。入学后,魏淑娴曾与林晓杰有过一次谈话,那句叮嘱林晓杰同样记到现在:“魏老师说,林晓杰,作为一个好演员永远不要只创作一个类型或者只演你自己,好演员是可以创作出各种性格的人。她说,林晓杰,你要去做这样的演员。”
班里去无锡体验生活,林晓杰和魏老师住一间房,有一天半夜林晓杰听到魏老师忽然起床,拧亮小灯用笔在床头的本子上唰唰写着什么。“她说半梦半醒间忽然想到一个东西,于是马上就写下来怕明天醒来忘了。她说我们每时每刻都要做到自己的最好、最好的自己,这样一生就没有遗憾。”
魏老师严令学生们在学校上课时一律不许化妆。“她说好演员永远不要有自我意识,永远要忘掉你自己,为角色而活。她说你化着妆总去自我欣赏,怎么投入到角色里?”
林晓杰
在拍摄《漫长的季节》期间,林晓杰曾与导演辛爽有过一次极其短暂的抽离出角色创作的交谈,林晓杰请导演不要介怀自己的年龄:“有什么我做得不好的不合适的,您要严格要求我啊。”那一次辛爽给了林晓杰一颗定心丸:“您表演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东西。”林晓杰一直不知道辛爽说的那样“特殊的东西”是什么,也不敢再问。我们谈起观众和评论者们对罗美素的塑造的种种溢美之词,林晓杰回应的最高频的词也是“我不知道”“我不明白”——站在事外看待她这种对自己的“无知”,似乎与四十年前魏老师对她的要求合上了:“你总去自我欣赏,怎么投入到角色里?”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林晓杰不敢再埋头钻回罗美素的命运里去了。
《漫长的季节》开播那阵子,林晓杰正在美国拍摄最新的剧集,她趁工作的间隙看完了全剧。“除了看一遍故事的叙述,另外就是再检查一下自己的表演。”她没有“100%地沉浸进去看”,也“不敢回去二刷”,“就觉得没有勇气再认真看一遍”。饰演罗美素带来的伤痛让林晓杰在事情已然过去了一年之后都“有点跳不出来”,她不想被剧情拉回去再活在里面一遍了。
林晓杰
虽然人已经漂泊在遥远的异乡二十余年,林晓杰却依旧没有学会那个世界里人人推崇的“enjoy life(享受生活)”的生活态度。
“我们小时候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没有一个词教我们要享受自己、享受生活的。”林晓杰尤记得,上学时哪怕是出去看次电影心里都会不踏实,觉得“太放肆自己了”。“这个时间是不是应该在图书馆去读书?”年轻时学到的做事的方式方法,无论走多远的路去多不一样的地方,终究难改了。
后来彻底地离开表演事业,开始创业办工厂之后,林晓杰听闻过两个员工讨论她。“他们说,咱们林老板是一个不会享受生活的人,你瞧瞧她除了工作有什么?她什么兴趣都没有。后来我想想他们说的也有道理,我确实活得挺乏味的,不是很懂去享受。当时我也想这是为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因为我从小受的教育吧。”
做医生的母亲和当干部的爸爸都喜欢文艺。“我妈妈是一个很先锋的女人,聪明、敏感”,给孩子极大的自由,凡事都不强求,而是会让孩子学会自己去经历和领悟。爸爸则传统而严苛,对林晓杰和姐姐要求很高。“我们上学晚回来5分钟他都要问去什么地方了,跟谁在一起。一直说女孩子一定要自重,不允许随便出去。”
林晓杰
林晓杰因为天资过人考上评剧院的时候还不到15岁,要住校,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要出晨功。“我现在记得那个时候特别印象深的,就是晚上不敢睡觉,因为知道睡着了之后,简直是噩梦。”她是被按照“角儿”来挑选和培养的,其实不用练功练那么苦,但她偏要和大家一样:“他们能练我也要练,他们能做我也要做,就是较真,不肯落后。”
就连考试都要争着比所有人都早交卷子。“有一次我妈妈去开家长会,老师说我们班有个同学最后一个交卷子还不及格,有人15分钟就交了卷子还拿了100分——说的就是我。”林晓杰说从小到大,自己就像那种被上了弦的玩具,“就一直要严格要求自己,一直刹不住闸。”
就这么的,林晓杰从家到评剧院,再从哈尔滨到上海、到广州,直到出国去了澳大利亚,越走越远。姐姐离家的时候,妈妈天天站在十字路口流泪,“心跟揪着一样”,到了林晓杰这里,她不知道妈妈如何度日,只知道“很勤”地写家书,每天也盼着收到家书。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些高科技的联络手段,一封家书动辄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抵达,人们对“遥远”有着更为真切的认知。
林晓杰在服装工厂光着脚剪过线头,后来因为做事认真剪得干净被主管留意到,教她车衣服,于是能赚到更多钱。
再后来去唐人街的牙医诊所当护士,面试时老板的妈妈说:“有没有搞错,找那么漂亮的女孩来当护士能干几天?没两天就嫁人了。”结果林晓杰一干就是好多年。当时的牙医曾经问她:“你在家是不是特别爱干净?你看你工作中间一直在打扫卫生。”“我心想,我在家也没这么干净,我觉得拿着你的钱,你每个小时给我6块钱我不能闲着,没有病人的时候我就得给你干活。”很多年之后她去别的诊所看牙,赶上护士没在旁边,她都能直接帮医生把着诊疗灯架。“我说我以前也做过牙医护士。”
再后来她还去唐人街的文化社唱过歌,做过DJ,唯一没做过的工就是餐厅前台服务员之类的活计。“我那时候年轻,不想惹事,就想躲在后面。”
林晓杰
以上这一切,都发生在林晓杰二十多岁时。那之前,她已经大学毕业,在国内开始了自己的演员职业生涯,拍过数部电影,上过杂志封面,是名气正在上升的明星了。很多熟识她的人听说她在工厂做衣服,在牙医诊所当护士,都不相信。“说她怎么可能去接别人吐的口水?”
很多人的人生都是一条相对笔直的路,至多几个分岔口,但林晓杰的人生,实在像极了一棵大树,枝杈众多,每一条岔路,她又都有能力将它们走出不一样的人生来。
“现在想想年轻的时候挺虎的,很多事情都是自己选择的,不是别人逼着你去的。我当时甚至不觉得苦,没有怜悯自己,也没有痛苦的感觉,觉得还挺自豪的,你看看,我拿得起放得下。”
只有一个时刻,唯一的那个时刻,林晓杰会把诸多难以言喻的情感投诸在当中,牢记着并愿意在时光远去之后讲出来。是在悉尼大桥上,她那时候每天下课后会经过那里,有一天,恰逢黄昏落日时,她看到——“街上所有的人,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开车的也好、走路的也好……这是他们的家、他们的世界。那个地方很美,忽然我觉得这里要是我自己的家多好,或者我的家人在这里多好。可是这里不是,它再美好,它不是我的家乡。”后来的很多年,她不再去思考类似的问题,许多事情变得模糊而遥远。“可能是我有意识不再去比较和思考,但这一幕却是怎么都忘不了了,永远的。”
剧中的人,是在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有变化的可能了之后才领悟,才想要追回过去跑着告诉那个自己“往前看,别回头”,剧外的这个人,则是早早地就明白了命运的个中真谛,她是先决定了“向前看”之后,才开始一脚迈进自己未来的生命当中去的。
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因为当林晓杰向我讲完悉尼大桥上那场落日之后,我问她,当时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吗?会迷失吗?会对前路不确定吗?她轻轻说:“没有,都没有,那个时候只知道向前看,不能回头,因为没有回头之路。”
她忽然说出这几个字的瞬间,那些编造的、虚构的面孔、景象与切实发生在一尊生命中的真与幻同时碎裂瓦解继而相融,全部变作了一片金色的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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